人類總是理性

重新審視核威懾

余創豪


在冷戰高峰期間,亞利桑那州圖森市(Tucson)有十八個大力神二型(Titan II)洲際彈道導彈基地,大力神二型是當時美國最強勁的核導彈,該類導彈攜帶一個九兆噸的核彈頭,單一核彈頭的威力已超過了所有在二戰中投下之炸彈的總和。亞 利桑那州的導彈基地於一九六三年開始運作,一九八二年列根總統下令大力神二型導彈退役,後來其中一個圖森市的導彈基地成為了博物館。十年前我曾參觀過這博物館,最近我和一些從香港和加拿大到訪的朋友遊覽這前導彈基地,而我則溫故知新。

任何地方、任何人也是同樣無助

這一次的導遊伊馮莫里斯(Yvonne Morris)是前大力神二型導彈基地的指揮官,莫里斯坦承地分享自己獨特的經驗和觀點,而且在回答問題時非常開放。我問她:「在冷戰時期,南達科他州基地的導彈可以通過北極而射到蘇聯,這已是最好的路線,為什麼還會有在亞利桑那州多餘的導彈基地呢?可能後備是必要的,但為什麼選址於亞利桑那,而不 是加利福尼亞州,或者華盛頓州?從沿海城市向蘇聯發射導彈,豈不是比從內陸城市發射更快嗎?」莫里斯說:「理由是,圖森的人口較少。爆發核子戰爭之際,導彈基地將是敵人導彈針對的目標,因此,最好不要把導彈基地設在洛杉磯或西雅圖。」但後來我發現,這其實並不重要,假若核戰爭真的發生,沒有任何地方可以躲避災難,圖森、洛杉磯、西雅圖都會遭遇同一命運。

一名遊客問莫里斯:「大力神導彈發射之後,跟著會有什麼計劃?」莫里斯的回答可能會讓你大吃一驚,在許多好萊塢電影中,核子戰爭爆發時,軍事人員隱藏在地下碉堡,戰爭結束後,他們可以走出地面,然後重建人類文明,但這僅僅是電影情節。莫里斯平靜地告訴我們以下可怕的事:「地下碉堡裡面有足夠我們一個月享用的食物,起初我鬆了一口氣。但是,一個月後又怎樣呢?老實說,我們沒有比平民更多 免受核輻射的保護。那時我決定,如果發生核戰爭,自己不會讓緩慢的死亡過程折磨,我會去到地面觀看蘑菇雲,享受最後壯觀的表演。我的一個同事說,他將坐在地面,平靜地閱讀經典小說【戰爭與和平】,直到失去知覺為止。」在地球浩劫下,平民與特種兵也是同樣無奈及無助。

尊重理性的敵人

其中一個遊客是來自澳大利亞,他問莫里斯:「我在自己的國家接受軍事訓練,軍方利用宣傳,使我們仇恨穆斯林。美國軍方有教你仇恨敵人嗎?」莫里斯仍然很平靜,她說:「當時我們沒有被洗腦去仇恨。我不喜歡蘇聯共產主義,但在某些層面來說,我仍然尊重我的敵人。至少,俄羅斯人非常理性,他們沒有啟動核子戰爭。如果核戰一旦發生,整個世界將被摧毀,戰後不會有勝利者。安裝核武器的目的,是要通過威懾力而獲得和平(Peace through deterrence),核威懾是基於相互確保摧毀(Mutually Assured Destruction,簡稱MAD),換言之,這是互相自殺。不管我如何不喜歡蘇聯,但他們的領導人理解後果的嚴重性,因而作出理性的選擇。」

在人類歷史上,最接近全面核戰的時刻,是一九六二年古巴導彈危機,當時中央情報局的間諜飛機發現,蘇聯在古巴安裝指向美國的導彈,美國要求蘇聯拆除導彈,蘇聯在公開場合拒絕美國的要求,但在秘密通信頻道卻發起解決危機的建議。美國總統約翰肯尼迪剛剛讀完在一九六二年出版的歷史書【八月的槍】(The Guns of August),該書非常詳細地描述了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各強國怎樣由於許多誤判而造成悲劇,肯尼迪決心吸取歷史教訓,試圖避免核戰爭。蘇聯總理赫魯曉夫經歷了慘痛的 兩次世界大戰,他也不想將對抗升級為第三次世界大戰。赫魯曉夫告訴肯尼迪:如果雙方都繼續拉動繩子的兩端,繩子的結將會越來越緊,最終,繩子必須被斬斷,而不是被解開。最後,蘇聯同意將飛彈撤回,以換取美國永不入侵古巴的協議。我不喜歡赫魯曉夫,但在某些方面我仍然敬重他。一九六零年美國和蘇聯有另一場對抗,美國U2間諜飛機在蘇聯領空被擊落,但是,赫魯曉夫只是指責美國中央情報局沒有艾森豪威爾總統的授權,便擅自派遣間諜飛機到蘇聯。很明顯,他試圖不使局勢進一步惡化,所以沒有指控美國總統。


 

白天鵝、黑天鵝

現在,冷戰已經是歷史陳跡,我們可能會高興地看到,相互確保摧毀行之有效,畢竟,人類似乎是理性的。然而,三年前一位名叫布拉德利塞耶(Bradley Thayer)的戰略研究員卻認為:採取武力威懾模型以維護和平,是基於人類是理性這假設,這方法是大有問題的。塞耶提出了許多反對的論據,其中之一是:即使一般人是理性的,但政治領袖卻不是一般人,通常他們有很大的野心,對威脅非常敏感,願意承受高風險,對其他人缺乏同情心。

塞耶沒有解釋,如果人類理性的假設是錯誤的,那為什麼迄今還未發生核戰爭呢?我的猜測是:也許我們很幸運,也許上帝憐憫我們,我們還未曾遇上瘋狂而又擁有大殺傷力武器的領袖。一方面,我們需要學習歷史,但另一方面,我們應該認識到,歷史的舞台戲不一定按照同樣的劇本上演,這概念已經被塔雷伯(Nassim Nicholas Taleb )三年前年出版的暢銷書【黑天鵝】普及化,縱使我們見過一千隻白天鵝,這並不保證第一千零一隻天鵝也是白色的。我們蒙上帝的憐憫,在整個冷戰時期,雙方陣營都有理性的領導人。但我們 不可能長時間這麼幸運,像約翰肯尼迪和赫魯曉夫般的領導者並不是必然出現的。

2010.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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