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家三毛曾經說過大概這樣的話：如果一個人在後半生才成名的話，那麼他的前半生怎樣過？我會答：「享受屬於自己的生活，享受無名的消遙，充分利用說話而不彌禍的自由，珍惜光明正大地去看醫生的權利。」 看醫生這種人們習以為常的事情，對世界首席男高音巴華盧提（Pavarotti）來說，是千辛萬苦的挑戰。巴華盧提依靠其雄渾的聲線行走江湖，如果他在演唱會前有少許傷風咳嗽，那一定會轟動全城。有一次巴華盧提感到不適，他不敢在診所露面，只能要醫生上門。他致電給醫生時，千叮萬囑醫生把儀器放在一般公事包、而不是醫師袋中，巴華盧提又要求醫生為自己檢查心臟，但他吩咐那醫生帶其他醫療人員來時，他們不可穿著醫護制服，所有儀器也要小心包裝成不似醫學儀器樣子。一場醫生出診，竟然好像中央情報局或者聯邦調查局的行動那般神秘。 發表意見是最普通不過的事情，但美國前勞工部長羅拔惠斯（Robert Reich），卻險些因此而烏紗不保和搞壞了美國經濟。羅拔惠斯在任官之前是哈佛大學教授，一向習慣了議論縱橫。在他出任勞工部長之初期，有一位法國記者問他美國的就業情況怎樣，他直率地說出了個人看法。第二天報紙便大字標題地刊載：「勞工部長預測就業情況比華爾街的預測為低。」於是華爾街的股市吃了瀉藥，有不少人指責羅拔惠斯胡亂言語而破壞經濟，應該引咎辭職。幸好後來勞工部正式報告的數字，跟羅拔惠斯的預測相去不遠，他才逃過一劫。古人是「一言興邦，一言喪邦」，今人是「一言大瀉，一言止瀉」。羅拔惠斯後來掛冠而去，他說是為了爭取多一點時間來照顧家庭，也許他也厭倦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吧！ 另一方面，放棄名利、追求自由而結果「心不由己」者，亦大有人在，極端者如十多年前的人民神殿（People Temple）和幾年前的天國之門（Heavenly Gate）的教徒，他們以為得著了大智大慧，以集體自殺來超越凡塵俗世，其實他們無非是陷入了另一類桎梏。比較不極端者如美國六零年代的嬉皮士，他們披頭散髮、吹毒酗酒、及性愛開放來表達看破紅塵名利，但破了的只是自己的青春和健康，破不開的是毒癮和情慾。 少年時我是古龍小說迷，對小說中那「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主旨十分認同，狂蕩不羈的我，對那些拋棄世間名利、凌波騰雲、微步駕霧的大俠，更是佩服極至。不過，其時那只是一種未經洗練的衝動，所謂豪放，並不是純為了自己不能矯勵的質性，而有點是為要顯示給人看，有點是抗議性的別樹一幟。 感謝上帝！我不需要特立獨行來確定自己的價值，他令我成為真正的「自由人」。現在年行已大，冷觀人情世態，覺得所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無非是為人而活的生命，但賣弄特立獨行而不自省自制，卻是「心不由己」。有人擁劍自矜，以為寶劍出鞘，就可以斬犀象、屠蛟龍、血濺五步、快意恩仇，但有誰知道，那一柄寒光奪目、龍吟虎嘯的寶劍，是何等沈重。有人折劍斷刃，以為無兵無甲，便可遠是非、離得失、卸愛恨、渡蓬萊、入太虛，但生命的冠冕，又怎會賜予有路不跑的選手、臨陣退縮的士兵？其實，何苦刻意去追求為人而活或為己而活、仗劍江湖或金劍沈埋？是否名成利就，根本就不是自己可以追求得到的，倒不如珍惜今天生病的自由、看醫生的自由、和放言高論的權利。 1998.10.11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