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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我不能回頭，只要一回頭，什麼都完了！”她只有閉上眼睛，
努力地牢記著孩子的眼神和臉容，也許，那是她今生最後一次見到娃娃的臉。可
是，一閉起眼睛，淚水卻如泉湧，為什麼一刻前還相對的臉，現在竟是那麼依稀
模糊呢？為什麼孩子沒有依依不捨地呼喊自己呢？她輕輕地轉了半身，但理智馬
上制止了她：“剛才不是我自己吩咐孩子不要叫喊我嗎？現在他當然不會作聲。
我不能回頭，只要一回頭，什麼都完了！”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時，納粹德國大舉迫害在歐洲的猶太人，有些猶太人父
母知道自己劫數難逃，但希望兒女能夠逃出生天，其中一個辦法，就是把子女送
給不是猶太人的夫婦收養，讓他們冒充歐裔兒童。當時到處都有納粹黨羽，為了
掩人耳目，猶太人父母扮作不是自己兒女的雙親，他們吩咐孩子跟隨別人離開
時，不要吻、不要擁抱、不要呼喊父母、不要作出任何表現情緒的行動，走時更
不要再三回顧。他們對孩子也是裝作沒有感情。
記得從前我參加話劇社時，最困難的演技，就是對著完全沒有感情的女孩
子，假裝懷著至情至性、轟轟烈烈的愛意。現在，我相信世上最困難的演技，是
對著本來朝夕共對、須臾不離的孩子，忍心頭也不回、若無其事地訣別。
不回頭，談何容易！在希臘神話中的奧菲亞﹙Orpheus﹚，正是忍不住回
頭，結果與妻子永遠分開。奧菲亞是一個出色的豎琴手，他十分愛妻子依莉蒂
﹙Eurydice﹚，但是依莉蒂不幸過世，奧菲亞極之悲傷，晝夜拿豎琴彈奏調子哀
傷的歌曲，他的哀哀之音終於感動了冥府王，冥王說奧菲亞可以到地府帶依莉蒂
重回人間，只有一個條件：他們要走一條很長的樓梯，奧菲亞在前，依莉蒂在後，
但是奧菲亞絕對不能回頭看依莉蒂。奧菲亞答應，他一邊走，一邊想像他們分離
之後依莉蒂會憔悴成什麼樣子，他也擔心走這麼長一段路，妻子是否很辛苦。當
奧菲亞快要走上地面時，他終於忍不住回頭一望，依莉蒂馬上化為一陣白煙消失
了！
不回頭者，也大有人在，除了上述那些猶太人，另一個例子是電影《倩女
幽溾》裡的寧采臣，寧采臣幫助女鬼小倩脫離千年老妖的魔掌，小倩準備投胎轉
世，可是那時候剛剛是黎明，寧采臣不想小倩功虧一匱，只有用身體擋著陽光，
在臨別時他們竟然無法相對，然而，寧采臣堅決不回頭，否則小倩會好像依莉蒂
般散為一陣白煙。。
記得十三年前，在香港啟德機場，我也是沒有回頭看自己的父母和妹妹便
上了飛機，我恐怕一回頭，便不忍再踏步向前。六四事件發生後，爸媽勸告我千
萬不要回家，一定要設法留在美國，當時我也沒有回頭，我生怕一回去，再沒有
勇氣離開香港。後來，爸爸媽媽的健康狀況轉壞，但是我已經辦了 H1-B （工
作簽證），如果出境，很有可能無法返美，我對父母說要回港探望他們，頂多冒
險闖關。可是雙親堅拒，說自己身體還好，可以支撐到我取得綠咭，那時我可以
自由出入美國。
最後，我還是沒有回頭。
1999.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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