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南下至佛羅理達州,佛羅理達州靠海,沿岸全是白沙碧波、風帆飄舞、海鷗翱翔,令遼闊的天與海不再寂寞。 但寂寞者總有人在,我慢慢地在海邊踱步,幻想自己背上長了一扇帆或是一對翅膀,我默默地看著後浪推去前浪,想著今天推去昨天…… 忽然,我聽到有人吟起我熟悉的“聖經雅歌”:“我的良人白而且紅,超乎萬人之上,他的頭像至精金子,黑髮厚密纍垂,眼如溪旁的鴿子眼,用奶洗淨,安得合適……”吟詩者是一個中年美國人,雖然他體態略胖,但仍有過人的英氣,初看時他雙眼有如鷹目,但一時又顯露出鴿子般的溫柔與和平。 在香港如果一個人無緣無故地在街頭吟起“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人家可能以為他有神經病,但是這一刻我不但沒有要退避的念頭,相反我覺得這個人很可愛。也許在這良辰美景中,他回憶起過去在這裡的甜蜜,也許海風正在吹回往日的溫罄,海浪正在拍著舊時的情歌。 我笑望著他,不禁也吟起詩來:“少年為何?是沖天的烈燄;少女為何?是待溶解之冰雪,是待填補的慾望。玫瑰盛開,轉瞬凋謝;少年如斯,少女亦然……” 那中年人對我說:“那是不是莎士比亞的東西?你愛詩嗎?我叫布魯士威爾,來自地頓城。” 我答:“亞力士余,從無處來,從無處去。” 布魯士攤一攤手,表示不明白,於是我向他解釋,自己剛剛辭去了工作、現在正躊躇是否要上研究院等種種困擾。我很奇怪自己為什麼會對一個陌生人吐露那麼多私隱,也許是因為我和他在這時談過之後,一生中便再沒有見面的機會,無論他作何感想,對於我也沒有相干,至少我不需要擔心他在我朋友圈子中說是非,這種陌生感反而給我帶來了安全感。正如布萊希特式的戲劇所說:“因為是我的朋友,所以我不能信任。” 我說:“我已年近三十,但是還未找到意中人,原因之一是自己最近五年來飄泊無定、生不了根。” 布魯士說:“年輕人,不要說什麼流浪飄泊,有那一個美國人會終生住在同一個地方?美國有五十州,有那一個人不曾遷居、轉學、轉職?有那一個人不與自己的父母、親朋離別?” 我說:“對!這裡天地很大,自由很多,要得到一樣東西,就要離開另外一樣東西,中國有位名叫邊雲波的人,寫了這幾句詩:“是自己雙手,甘願放棄世上的享受,是自己雙腳,甘願走上這十字架的苦路。”沒有人要我離鄉別井,是我自己選擇的,但是,今後應該怎樣去抉擇呢?我……” 我支吾了一陣,再沒有說下去,布魯士似乎看透我的心,他說:“年輕人,學業、事業和感情未必有衝突,我在十九歲時,亦即是在大學一年級時結婚,我半工讀,太太全職工作,直至我畢業為止。我剛畢業時還是打工仔,三年後便開始自己的生意,現在業務總算不錯……” 布魯士可算是一個說匣子,開了後便合不來,但他的故事也很動聽。 “我太太愛讀詩、作詩、也愛音樂,她訓練我們的女兒成為歌唱與彈琴的能手。年輕人,在這國家,大學生結婚十分普遍,根據一間大學之調查,已婚學生的成績比單身學生的高。” 我點一點頭,但隨即搖頭說:“要找到支持你學業與事業的賢內助,談何容易?” 這時日暮西沈,海鷗卻仍在盤旋,仿佛牠們的自由,也帶來了惘然和失落。漁人漸漸引退,有人滿載而歸,有人空空而去。
還有兩天我便要返回明尼蘇達州,所以我儘量瀏覽風光明媚的佛羅理達州。昨天我偶然結識了布魯士先生,他邀請我到他家中吃晚飯,我恭敬不如從命。 開門迎客的,是一張黑頭髮黑眼珠的臉,我大為愕然,竟忘了應對,她說:“我叫莫莉莉,我丈夫正在等待你,入來吧!” 我入門後才仔細地打量莫莉莉,她雖是中年人,但眼波與笑容仍像初春的花兒。布魯士說:“我太太是中國人,我故意給你一個意外驚喜。” 這時,一位少女徐徐地走近我來,她眼圓鉤鼻,卻是瓜子臉櫻桃嘴,不施脂粉,面頰卻透上天然的艷紅,東方美、西方美、古典美、現代美,全集於一身,她以中國話對我說:“我叫Brucene,中文名字是布雪仙,幸會。” 在大廳中掛著一首用英文寫的詩歌,是布魯士昨日在海邊吟頌的“雅歌”,大廳還有十字架和其它宗教飾物。 晚餐的飯菜是真正的中國菜,晚飯後,我們談天說地,莫莉莉和布雪仙懂許多中英文歌曲和詩詞,我們又吟又唱,好不快樂。但是我一直大惑不解,我認識很多在美國出生的中國人,雖然父母都是華裔,但是他們都已經十分西化,布雪仙只是半個中國人,可是她比起很多純正中國人還似中國人,我不禁佩服莫莉莉對文化傳承的努力。
今天是我最後一天留在地頓城了,我與布雪仙一起遊玩,布雪仙帶我走遍了半個地頓城。傍晚,我們累極,只在碼頭散步,微風下,我輕吟著:“滿山翠意送暇思,鋒芒霜像帶黯時,漫舞青山歌狂志,五蘊散聚等閒事。” 她沉聲說:“佛家五蘊:受、想、行、識、色,緣至即合,緣盡即散,無憂無悔……但,可真是無憂無悔嗎?”他用手輕輕地按我的肩膊,接下說:“全大學只有三十幾個中國人,但是沒有一個像你那樣,可以跟我談文說詩,可以令我感受到與母體文化的聯繫……” 我輕微地震動了一下,但布雪仙沒有察覺到。有幾多在美國的中國人,會說“與母體文化的聯繫”這種話?美國文化不也是她的母體文化嗎?我起初以為她跟母親學習中國文化,只是為了興趣、玩玩而已,這未免有點太認真吧!這個家庭好像是一個謎,我猜想她的媽媽一定是有很特別的身世,莫莉莉,到底妳是何方神聖?。 我想去追問她母親的歷史,但是布雪仙卻先開口:“你有沒有想過在美國留下來?” 我答:“美國對我來說實在太大了!在香港和澳門,當我結識了新朋友之後,我們還可以在見面,但這幾年來,我每到一個州,跟新相識只有幾面之緣,從此便天各一方。” 遠處燈光零星,仿如故鄉的漁燈,一樣的明月,照著幾年前遠地的故人,照著今天身邊的新友,照進我的心坎。 布雪仙望著美麗而飄緲的明月,說:“你四處走,到底在找尋什麼?好像是“拋棄家中無盡藏,沿門托缽效貧兒”。” 月光與陰影,令她的輪廓更加淒美,令本來已神祕的她更加神祕。 我說:“我想安定下來,但每次結果總是走去我意想不到的地方。我在香港上不了大學,只有跑去澳門,本來打算在澳門東亞大學讀完學位,但在那裡我找不到適合的主修,結果來到美國明尼蘇達州,畢業後我南下到田納西州工作,但想不到經理突然離職,於是我也辭了工,到南部各州找學校和工作,我不知道下一站是哪裡……” 她說:“我的祖父跟你一樣,都好像身不由己。” 我再次震動了一下。 她接下去:“我的祖父是到過中國的宣教師,他預備了幾乎十年,終於到達中國傳道,但是不久之後,中日戰爭爆發,他辛苦建立的教堂被摧毀了,祖父並沒有離開,他跟著教友和其他難民一起逃亡,自己身無長物,可是他仍然悉力照顧其他人。好艱難才捱過第二次大戰,祖父再重建教堂,但是隨即國共內戰爆發,祖父卻堅持留下來,共產黨勝利之後,美國宣教師已經沒有選擇,中國政府要求他馬上離去。祖父回到美國之後,仍然沒有把中文丟疏,他依然作種種準備,希望有一天可以回到中國傳道……” 我沒有問她的祖父後來怎麼樣,也許我已經知道這故事的結局;她也沒有追問我會不會留在佛羅理達州申請工作和學校,也許她亦知道我的答案。
(原載於澳門日報1989.9.9-10 改寫於1997.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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